在看到襁褓里的那个尚未足月的婴儿的时候,宋梓尘心里的感受其实是有些复杂的——生在皇家,他从来都没有体验父子天伦的机会,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面对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孩子。至于后来,他为了帮宋梓轩笼络军方朝堂四处奔忙,又续娶了新的王妃,就更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去理会那个总是引得他心烦意乱的嫡子了。
或许是因为本性就是习惯了操心照顾人的,在他懒得理会那个孩子的几年里,始终都是沐秋在关照那孩子,所以孩子反倒是跟沐秋更亲近些。奈何人总是心中一旦生了芥蒂便处处是错,所以前世的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时也觉得格外不顺眼,没少因为这件事明里暗里地给那人脸色看。
“世子还未起名呢,殿下若有心,不如给世子起个乳名,府中上下也好称呼。”
沐秋在旁温声劝了一句,从奶娘手中接过婴儿抱给他看。这几日的功夫孩子已经长开了,粉雕玉琢的煞是惹人喜爱,宋梓尘心中也忍不住蔓过些柔软,抬手把孩子接过来,却不知是哪儿抱得不对,怀里的婴儿扭了扭身子就憋着嘴像是要哭,叫他不由得有些着慌。
“殿下,我来吧。”
沐秋把孩子接过来,娴熟地抱稳当了,轻轻拍抚了几下,怀里的孩子居然就当真舒展了眉眼,咯咯笑着抬手去抓他垂在肩侧的一缕头发。宋梓尘不由有些讶然,带了几分好奇地凑到他身旁:“你怎么什么都会……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哄孩子。”
“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在侍卫司,叔伯家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照顾。”
沐秋浅笑着应了一声,见身边那人眼里也尽是愉悦温然,心中便暗自松了几分。宋梓尘这些日子都不肯去看孩子,他总忍不住担心若是世子不得喜爱,在府中会不会受委屈,如今看来不过是因为还没见着罢了。父子连心,一旦亲眼见了,又哪有真不放在心上的:“世子的乳名——殿下可想好了?”
“就叫逸儿吧,不求他有多大出息,能一生安乐便好。”
宋梓尘并未多加思忖,便把记忆里的名字说了出来。沐秋闻言思忖片刻,点了点头,笑着应了一声:“这名字好,逸字也有超凡脱俗、卓而不群之意,殿下的儿子,将来总不会错的。”
“也只有你,总是这般信我。”
宋梓尘心中微动,望着那人含笑的眉眼,不由地低声叹了一句。少年时便是如此,他启蒙的年岁较晚,读书习字也都只是平平,总免不了被夫子或是父皇教训,也老是被兄弟们挤兑嘲笑。只有沐秋始终相信着他定然会有出息,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帮他一遍遍地温习先生教过的功课,后来更是提前先教过他一遍。宫中人都说七皇子大器晚成,却没人知道这里头究竟有多少是亏了那个人不离不弃地帮扶。
“殿下原本就是值得信赖的。”沐秋浅笑着温声答了一句,正欲再说些什么,却见一个小厮快步跑了过来,在门外跪下:“殿下,宫里传话,说皇上急召,叫您赶紧进宫去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宋梓尘淡淡应了一句,心中不由微动。他忽然想起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了——匈奴举兵侵犯边境,他奉命出征平叛,九死一生地滚了一身的伤大胜归来,父皇感慨之至,将他提了亲王,封号拟的是成王,又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新的王妃。
在他被关在天牢里的那些日子里,有时也会忍不住想,或许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,大哥终于彻底把他视为眼中钉,恨不得要除去才解气的吧。
“殿下……”
沐秋把怀里的孩子交还给奶娘,微皱了眉看向他欲言又止。宋梓尘冲他微点了下头,与他一并出了门往卧房走去:“别担心——应该是北边的事,估计是定了要我带兵出去了。”
宋梓尘原本就是常在军营中历练的皇子,连这个郡王也是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挣下的,出去打个仗也算不上什么大事。只是这一次沐秋的神色却不似以往那般淡然,反倒带了些近乎担忧的凝重:“若是如此,殿下可否带我同去?”
宋梓尘忽然立住了脚步,认真地看向那个面带担忧的人,顿了片刻才缓声开口:“怎么了,不放心?”
自从醒来那一日起,宋梓尘就始终隐隐感觉到沐秋似乎有些异于寻常的紧张,不仅反复调整强化着王府的防卫,还操心到亲自伺候他的饭食用度。他起初是以为自己刚刚重生尚不适应,因而有些多心,后来却越发觉得有些奇怪,毕竟若说是因为正妃受惊难产一事而有所警醒,却也不至于亲力亲为至此——在他的记忆里,那个人向来都是从容的,虽始终关切他,却也罕有做到这般地步的时候。
“待殿下回来……若果然是出征之事,我再与殿下细说。”
沐秋抿了唇犹豫片刻,还是轻声应了一句,抬手将那人往通向卧房的路上让过去:“眼下宫中急召,殿下还是尽速换了衣服,先去面圣为好。”
“也好。”宋梓尘点点头,也不再追问于他,总归无论到什么时候,沐秋都绝不会对自己不利,他知道这一点也就已足够了,“可是——你若跟去了,又有谁替我守着这王府,守着新生的世子呢?”
记忆里沐秋并没有跟着他去打这一仗,只是前世是因为自己正在气头上,不愿见他,这一次却是因为此役的确危险重重,他实在不放心沐秋身上的毒。沐秋的性子他清楚,若是明说此役凶险,只怕就算自己勒令他在府中留守,他也会偷着跟去,因而也只能找些旁的理由来劝他,看看能不能奏效了。
“府中上下俱已打点利索,就是无人主持中馈也可运转如常。”沐秋随着他进了门,取出郡王的服饰来,抬手解下他的外袍,“世子——沐秋斗胆劝一句,世子不可交到三殿下手中,殿下不妨在应对之时与皇上略提一提,再做得委屈憔悴些,皇上毕竟是怜惜儿子的,不会放任不管,便可顺势求皇上将世子带进宫里照料抚养。皇上现在最是期盼含饴弄孙的时候,不仅不会怪罪殿下,反倒会欣然应允,心中也定然会记着殿下的体贴。”
“沐秋……”
嘱咐了这一通下来,沐秋尚不觉得有什么,宋梓尘心里却是百味杂陈。加上前世错过的那么多年,他已经太久没听过沐秋这样详尽耐心地嘱咐过自己什么了。可笑他当年还总是觉得不耐烦,老觉得那人在唠唠叨叨地教训自己,可走过了一次再回过头来看,才惊觉那人的心思究竟有多深沉透彻,这样的眼界胸襟,实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侍卫遗孤所能有的。
“是我多话了……殿下不愿听,我不说就是。”
沐秋只当他还似以往那般不耐烦,倒也不恼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,语气依然是与少时一般无二的温和纵容。他转过身去拿过那件繁琐的郡王服抖开,正准备替他换上,却忽然被那人一把握住手腕,猛地扯进了怀里。
“沐秋,沐秋……”
宋梓尘低低地唤了两声,用力地收紧了怀抱。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,才能换得这么一个人尽心竭力又无怨无悔地守在自己身边。
重生以来,他虽然能提前知道一些事,却也总是难以把握得牢固,两世为人的恍惚与迷茫也时常叫他无所适从,仿佛总是担心着一觉醒来就会再回到那一间冰冷的天牢里面,眼睁睁地看着沐秋倒在自己怀里,看着他吐血吐得止都止不住,最后就那样安静的在自己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如果说还有任何能叫他安心的存在,或许也就只剩下了这个人——每一次只要看到那双眼睛里温润宁和的光芒,那些不安纷乱的情绪就仿佛也会跟着渐渐平复下来,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也越发的恐惧着再一次失去这一份仅有的温暖与安慰。
“有你陪着我,我何其有幸……可越是如此,我越不敢带你去那般凶险的地方——你身上的毒还未解,身子原本就弱,我——”
“殿下……”沐秋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,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,示意他将手松开,继续有条不紊地替他将那一身华服穿戴妥当。宋梓尘怔怔地看着那个人微俯了身替自己束着腰带,双手环过他的身子,宛如一个不成形的拥抱。
“殿下可知道……我为何一定要做殿下的护卫么?”
沐秋将宋梓尘身上的衣物整理妥当,直起身看向他,语气温和轻缓。宋梓尘愣了片刻,还不及回应,那人便淡淡一笑,继续说了下去:“我想守着殿下,终此一生——护持殿下左右,沐秋没有多高远的志向,若能常伴殿下身侧,便也心满意足了。”